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鄲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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鄲江

自那天之後,眾人能明顯地感覺到殷梳身上發生了變化。

她平日裏也一直很愛笑,但神廟再會後,總讓人覺得她笑的時候和旁人隔得很遠,眼眸裏面也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而如今他們在途經山間的溪邊歇腳時,僅僅是去溪澗間取水這樣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就讓她蹦蹦跳跳地主動要求要去。

清涼的溪水不知為何就取悅了她,她眨巴了兩下眼睛,雙手捧著一把水就朝萬鈺彤身上澆了過去,然後嬉笑著一下從她身邊竄走。而萬鈺彤也暫時丟下了世家大小姐的端莊持重,和她打鬧成一團。

“我做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殷莫辭站在樹影下遠遠望著這一幕,對身邊的須縱酒說。

須縱酒也含笑看著她們,由衷地感到滿足。

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

待殷梳和萬鈺彤取完水回來,殷梳望著前方的岔路,提議道:“我們既要去鄲江,也要去平陵山主城。可是這兩個地方相距很遠,要不我們從這裏就兵分兩路走吧!”

眾人一合議,覺得她這個提議甚好。分頭行事不僅節約了時間,而且也更為隱蔽,不會輕易被追蹤。

“我們去鄲江。”待大家決定完,一直默然的須縱酒擡頭朝殷梳說。

殷莫辭沒有異議,只是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萬鈺彤,有些擔心她不願意和自己同行。

萬鈺彤向來不會在正事上忸怩,她率先牽著馬朝主城方向走去:“走吧,十日後我們還在此處匯合。”

他們兩隊人馬約定好,在前方岔路出分開前行了。

殷梳和須縱酒並行著,沒過多久她就訝異地發現須縱酒縱馬的速度時起時落。他時而用力夾著馬肚子時而又勒一下韁繩,似乎是一會嫌馬太快一會嫌馬太慢。

她有些不解,她觀察須縱酒看上去神色如常,但一路上回應她的閑聊時卻偶感覺偶爾有時心不在焉。

她忍不住問道:“斂懷,我怎麽覺得你情緒有些不好,你是在擔心什麽事情嗎?”

須縱酒被她看穿心事,他點了點頭,又帶了一點歉意:“抱歉,我不是有意分心的。”

殷梳不在意這個,她關心地問:“是什麽事情?”

見須縱酒眉頭緊鎖,欲言又止,殷梳拍馬靠近了他一些,開口說:“不管是什麽事你不能一個人扛著,你忘了嗎,很久以前我們就說好要分享秘密的。”

驟然聽殷梳提起他們初時時候的事情,須縱酒心弦觸動,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個笑。

他平覆好情緒,慢慢地開口說:“我心緒不寧是因為我們這是要去鄲江了。”

殷梳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她問:“方才你主動選了要去鄲江,不是隨便選的,而是你特意為之的?”

須縱酒輕輕嗯了一聲。

殷梳追問:“你要去鄲江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說出來讓我幫你!”

須縱酒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說:“這些年我一直都想去鄲江峽谷看看,因為那裏是我父母親殞命的地方。”

殷梳瞪大了眼睛,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問:“你父母是……平陵山一戰?”

他默然了片刻,開口將丘山宗主和他說的關於他父母的事情告訴了殷梳。為避免再橫生枝節,他隱去了關於殷氏的部分。

殷梳聽得心都揪了起來,她忍不住埋怨自己不該多嘴勾出須縱酒的傷心事。她並不太擅長安慰人,有些笨嘴拙舌地說:“斂懷,等我們到了鄲江峽谷,一定能查出當年到底是誰害了他們!”

“衛道而死,是無上光榮。”須縱酒側臉看著她,“行走江湖本應如此,我早就放下了,只是臨頭了有些惆悵罷了,你不必擔心我。”

從前殷梳認識的人都不敬鬼神隨口誑語,她對生死的認知向來也很淡漠。但在此時此刻她竟然從須縱酒這句宛如誓詞的話中感覺到了一絲懼怕,輕聲斥他道:“這種話不吉利,你不要胡說。”

須縱酒一怔,他忙向殷梳解釋他並沒有別的意思。但接下來幾天殷梳一路快馬加鞭地趕路,一心想要快點趕到鄲江峽谷。

連日奔波,他們終於沿著江水趕到了峽谷面前。

遠遠看去,鄲江峽谷中雲霧蒸騰,越往裏走沿路都是怪石嶙峋,千巖萬壑高低重疊。

兩人從峽谷入口沿著碎石行了約一炷香時間,越往裏走峽谷內草木越雕敝,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灰黑色。

殷梳蹲下身伸手摸了一下腳下一層厚到發黑的青苔,判斷道:“看來這個峽谷平日裏鮮有人至。”

一只禿鷲從他們頭頂低掠而過。

須縱酒應道:“不錯。”

他們擡起頭,高處層巒疊嶂遮住了峽谷中的半個天空。

鄲江峽谷只有一個入口,四面巖石高聳,壁立千仞。而俯瞰峽谷則一覽無遺,從上往下形成了絕殺之勢。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愈發覺得這峽谷十分怪異。

殷梳環顧四周逼仄的山壁,驚疑道:“這個峽谷根本不適宜作戰,若被人占領了高處,底下的人豈不是如同甕中之鱉?”

須縱酒目若寒星,他聲音中帶著幾絲冷意,道:“換個角度,這個峽谷是極適合作戰的。”

殷梳不解地看向他,她看到須縱酒眼裏壓抑的怒意,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這是個陷阱?當時峽谷中的人是被人故意引進來圍殺的?”

“只是猜測。”

殷梳忽然問:“斂懷,你父母是常樂宗的人嗎?”

“我不知。”須縱酒心中苦澀,他見殷梳面色詫異又解釋道:“無論是我師父,還是叔父都從未告訴過我我父母的身份。”

殷梳在心裏嘆了口氣,說:“他們不告訴你,或許就是不想讓你再卷入當年的事情裏去。”

流雲碎霧壓在峽谷上空,在他們腳邊投下幾片陰霾。

須縱酒遽然閉上了眼睛,片刻後他又睜開雙眼,眼中不見半分陰暗。

“可我不能,哪怕這件事與我無關,這其中的是非曲直,我總要求真。”

殷梳歪著頭凝望著他,她像是做了個什麽決定,縱身蕩起竟朝著蜿蜒陡峭的山壁上躍了過去。

她在山嵐中翻飛,須縱酒猛地提起一口氣,驚呼:“小心!”

兔起鶻落,她試了幾次後穩穩地落在了山石上。

極目望去,她有些驚喜地朝谷中的須縱酒擺了擺手,喊道:“斂懷,從上邊看,這峽谷裏一切都盡收眼底!之後我就在上面走吧!”

她用行動表達了對他的支持,須縱酒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

他也縱身而起,幾個起落後站在殷梳身前,朝她笑若春風:“我們一起。”

山崖難行,他們可以攜手並進,待旭日再次升起的時候,殷梳有些驚喜地拉著須縱酒與他一起往下看。

“斂懷,你看那裏,是不是炊煙?”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峽谷深處,不遠處叢林密布間竟冒出了裊裊升起的煙雲。

須縱酒也看見了,但此地絕俗離世,他有些難以置信:“這個地方怎麽可能會有人家?”

他們朝著那個方向又往前走了一會,以他們的眼力清晰地看到了鋪滿稻草的屋頂,和冒著煙圈的屋囪。

他們驚疑地對視了一眼,又一起朝那林中村落看去。很快他們見到一個帶著頭巾的男子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抱著編簍的婦人。

這竟然真是個於無人煙處安居樂業的尋常村落。

二人又對視了一眼後,默契地翩然飄下,落在村落外樹林中,然後慢慢走了過去。

那個農婦先看到了他們,編簍一下沈沈地砸到了地上。

走在前面那個粗獷的漢子聽到聲響回過頭也大吃一驚,他忙護在婦人身前,面如土色地看到面前勁裝少年郎君背在身後的寬刀,顫抖著聲音問:“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見狀,殷梳跳了出來,甜甜地開口:“這位大叔你不要緊張,我們只是路過此地,你們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們歇個腳?”

這大漢渾身緊繃,大吼一聲:“你們不要蒙我,就我們這個地方路都沒有一條,你們是怎麽路過的?”

這邊的聲響很快吸引了附近的其他農人,他們漸漸圍了過來。

殷梳眼神掃了一圈,發覺他們都是不通武藝的尋常農人。此刻發現被生人入侵,他們雖然懼怕,均滿面怯怯,卻未見惡意。

她心中有諸多疑問,順勢便問道:“你們又是什麽人,為什麽在這裏生活?”

這些農人無人應答,只是目光閃爍著小聲交頭接耳。

不多時,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精神矍鑠的老人拄著拐杖從人群後面走了過來。

見他出現,這些農人瞬時熄了竊竊私語的聲音,為他讓了一條路出來。

殷梳和須縱酒對視一眼,看出這位老人大概就是這個村子裏主事的長輩了。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聲如洪鐘地問:“江湖中人,為何要來打擾我們的清凈?”

須縱酒略一思索,上前實話告知:“晚輩們是為追尋一件舊事,順著鄲江峽谷而來。”

老人眼中精光一閃,問:“什麽舊事?”

須縱酒答:“鄲江峽谷之戰。”

老人胡子一抖,有些激動地問:“你姓什麽?”

須縱酒不解他有此一問,如實答道:“晚輩姓須。”

見對方目光又轉向自己,殷梳稍一猶豫,抿著嘴唇小聲道:“我姓殷。”

老人眼中閃過一道失望,喃喃道:“原來不是……”

他的反應表明這個村子定有隱情,須縱酒追問:“前輩你這是何意?你們為何要生活在這種不通人煙的地方?”

老人仰天籲氣,嘆道:“老身姓範,我們村子裏的人從前住在鄲江峽谷附近,從當年戰後就搬到了這裏。”

殷梳忍不住好奇問道:“那你們為什麽不搬走?若你們是舍不得故鄉,如今平陵山已經覆建,你們完全早就可以搬回去了。”

範伯舉起拐杖沈沈地敲了兩下地,低喊道:“我們不能走,我們要留下來贖罪!”

殷梳和須縱酒聞言均是一怔,而周圍的農人聽到這句話後均面有愧色地垂下頭。

殷梳難以理解他的話,又問道:“你們要贖什麽罪?那都是我們江湖人的紛爭,和你們有什麽關系?”

範伯定定地又看了他們兩眼,下定決心道:“你們能找到這裏,想必是當年的故人……隨我們來吧!”

他們在範伯和農人們的帶路下,往小村莊後的密林裏走了進去。高大的樹木籠罩在他們頭頂,四周除了腳步外寂靜無聲。

不久,範伯停下腳步,說:“到了。”

他的聲音驚起了幾只烏鴉,黑撲撲的影子嘎嘎叫著從他們頭頂飛走。

眾人在他們身前移開一條道,露出這片樹林圍著的一大片小山丘。

殷梳和須縱酒瞬時就屏住了呼吸。

在幾點幽幽的熒火跳過之後,他們看清了這眼前漫山遍野的、密密麻麻的、黑灰色——

全都是墳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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